空旷的园区，我就坐在最显眼的那张长椅，手边放着一瓶冰糖雪梨，饮水吹风。我再也不怕园区巡逻的检查员了。夕阳无劲，暖黄的光温热我外套一角。我看着面前的白色厂房，外面听不到一点儿声音，但我知道里面藏着 6000 人的呐喊。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班，再过 1 个小时，我就要交还工作牌，请保安大哥刷门禁出去，坐上最后一趟班车，以后再也不来了。那是 2014 年 5 月 27 号，天津。我即将结束人生的第一份工作。
第一份工作
大学最后一年实习，机电一体化专业分配了两家公司，一家是深圳民企，一家在天津三星。因为三星大名鼎鼎，所以我选择去天津。班主任统计人数，然后统一订火车票。绿皮火车凌晨 5 点从十堰出发，车程 23 小时。那天晚上走廊有同学公放《冷雨夜》，我没睡，互相串门。到点了，我们一行人大包小包，叮呤咣啷从宿舍楼下来的时候，有个领头的同学大声唱歌，我在心里附和。
从天津站下车，有大巴专门接送，直达公司宿舍。那几天湖北各大学校的实习生陆续到厂。宿舍是六人间，公共澡堂。楼下有个小卖部，想去网吧要走出去打黑车。接下来体检、入职培训、分部门，向组长报到上岗。班制是两班倒，从早 7 上到晚 7 或者晚 7 到早 7，包两餐，上四休二，无限循环。
工作内容就是看管流水线的机器，全程站着，哪里停了坏了我们负责修，如果一整晚机器都没问题就万事大吉。一开始夜班是真不习惯，到凌晨 2 点多必打瞌睡。熬不住的时候，就去找其他流水线的同学或者舍友聊天打发时间。干了一个多星期，自然月第一次领工资 400 多块，和同学约着下馆子搓了一顿。听他们说有同学辞职不干走了。
在公司分配的宿舍住了四个多月，存了点儿钱，我们商量着找个有暖气热水的小区合租。两室一厅，月租 1800 块，四人平分。生活档次瞬间拔高了。上 4 天晚班之后的 2 天半假期，睡醒后打开电脑喝可乐吃薯片刷《来自星星的你》，神仙日子不过如此。
假期结束，又是社畜。回厂里，换工服，穿手套戴帽子口罩，踩着防尘鞋，绕过吹尘通道，进办公室和大家眼神打招呼。班长分配拉线，斜挎工具包就站机器旁边候着。如果有相熟的同学或拉线工人，就在旁边聊几句，不能聊太久，会被他们班长骂耽误工作。有地方坏了，会有工人招手喊说，哎哎，哪哪坏了，你看一下。坚持 3 个小时，就是中场休息，开饭。脱工服去食堂，有三种餐食可选——中餐、韩餐、特餐，吃得快还能再休息半个小时，玩会手机，继续上班。我是老油条了，已经会变着法子偷懒。每隔 2 小时，我就出车间「上厕所」，一上半个小时，其实是找地儿补觉去了。外面有巡查领导拍照抓人，所以不能光明正大的睡。有人找到一间办公室死角，不开灯，躺地下睡，那叫个美。没多久听说那一屋子人都被抓，公告栏示众惩罚了。
等到来年三月，同学们陆续辞职返校拿毕业证，室友也搬的差不多了，我开始算日子什么时候走。最后那几天很迷茫，上班时间躲巡查领导斗智斗勇都没劲了。不知道从这离开后下一份工作在哪，下一次领 5000 多块工资是什么时候。但我知道必须离开这。
2014 年 5 月 27 号，我交还工牌，离开厂房。回到住处后联系房东退房，房东验房时嫌我们脏乱差，卫生没做好，软磨硬泡之下，押金 1800，扣了 1000 当卫生费。我和另一个室友灰溜溜地退出来，气急败坏。
离开天津，回到湖北，不知道未来在哪。
第二份工作
毕业即失业，在家玩了两个月，坐不住了，再不上班不行。有两条路让我选，一是去武汉，跟我姨父上工地，学测绘。二是自己去一线闯荡。纠结一阵后，选择去广州，因为老婆（当时是女朋友）在那儿。身上带了 1500 块，坐高铁南下。结果刚下地就发烧了，暂住在女朋友那儿，她照顾了我三天。好点后就带着全身家当——简历、毕业证、普通话证书、CAD 制图证书，去南方人才市场碰运气。
面试了三家公司，一家做食品加盟、一家 CAD 设计师、一家在佛山做机器人测试。食品加盟这家招推广专员，HR 当场就发了我复试通知，公司在林和西中信广场。下午坐地铁到林和西，高楼林立，面前的中信大厦一下子把我镇住了。HR 说看中我的热情，试用期三个月，单休，工资两千，转正后看我表现，三千浮动。她说你考虑一下。我笑容有点儿僵住了，不过马上答应说没问题。我要租房子、讨生活，我要钱，现在就要。搞定工作晚上就去找房子，在林和西三号线最北边的龙归地铁口，单间每月 460 不含水电网，签了合同当晚住下。
第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，我干劲儿十足。我告诉自己工资已经够低了，不要消极怠工，学不到东西才真完蛋，长本事了将来才有谈条件的资格。挤死亡三号线、单休、晨会、晚上值班都不是事儿。不觉得日子苦，我知道每天在进步。
我最喜欢周六，一周的最后一天班，早晚高峰的三号线也不挤了，不用开站立会议，公司事也不多。早到公司的话，打开前台电脑放歌，调出座机未接来电显示，可疑号码我先回拨一遍问问，把真实的咨询电话记下来。坐回格子间，看看昨晚花了多少钱，下载数据做 Excel，分发推广线索给销售。打开推广账户，检查从关键词到落地页有没有 Bug，给新想到的关键词建计划，花钱跑一跑看看效果。计算关键词 ROI，好词加钱，垃圾词停掉。经常百度 Excel 函数怎么写，想让报表更自动化一点儿。中午公司包盒饭，下午遇上销售开单了就请全公司喝奶茶吃披萨。下午 5 点，心思乱飘，等待下班。遇上今晚我值班，回家后还得把 53 客服软件挂着，边啃鸭货边回客户消息。拿到一条客户电话提成 2 块。晚 11 点左右下线，躺床上玩手机舍不得睡觉。
没心没肺的时间过得快。三个月转正工资 2500；四个月从网站编辑转付费投手，开始写工作教程，旁听每周老板例会；九个月升小组组长，负责新品牌；十一个月，另一位组长离职，我接续她的工作，工资来到 3500；十四个月，我跟大老板申请工资从 4000 涨到 5500，老板没同意，遂离职。
跟大老板面谈涨薪，我真的准备了很久。入职以来的业绩 PPT，写过的教程，为部门做的贡献。关键是心态，要让职场新人提涨工资，总有种不配得和羞耻感。实际过程没持续多久。老板坐在方桌后，听我叭叭半天，说俊杰我看好你，你的涨薪速度在公司算快的，你好好干，继续创造更大业绩。我知道涨薪无望，收拾资料准备离开了。
同一屋檐下，离职的气味最敏感。有同事问我是不是要走了，为了不张扬，我还得含糊其辞。最后一次组内开会，我盯着沙发背后的广州塔好一会儿。散会，我带走了广州塔的风景，种下对大老板和主管的敬意，和年纪相仿的同事们约定将来一定再聚。
第三份工作
广州一年四季都是夏天，10 月份了，短裤短袖从地铁口走出来汗流浃背。我带着整理好的简历和资料，面试了十多家公司，最后选择了工资最高的那份。一家在厦滘的初创金融公司，去做搜索引擎付费营销（SEM）主管，试用期月薪 6500，转正 8000，双休。我要疯了。原来的公司想要 5500 都不给，现在 8000，扬眉吐气，我觉得好日子来了。
入职后，说是 SEM 主管，实际初创公司，哪里缺人补哪里。我从官网原型到发软文，建百科词条，开推广账户，写营销方案，招聘无所不包。我把原来工作的那套搬过来，写面试题，设计汇报模板，每周开组内会议。这半年我真的学到很多新东西，但原先计划的付费推广账户，因为缺金融的各种资质，连 500 块钱都没花出去。这算什么 SEM 啊？
成长够快，窟窿就追不上我，一旦我松懈，麻烦事儿接踵而至。工作半年后，我写了份 1.7 万字的营销方案，向 CEO 申请涨薪，通过，月薪涨到 9000。原推广主管没过多久就离职，我顶上。这时候整个运营部分两组，网络推广一组，新媒体一组。我带着两个组员不知道在忙什么，因为我什么都写了教程，所以布置完任务就让同事自己做，真正的沟通也少，氛围压抑。工作第九个月，新媒体主管离职，我成了名义上运营部的负责人。没过多久就被新媒体的同事骂了一顿。
新媒体组的工作我不擅长，所以只能把我擅长的东西引进去。我以为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喜欢报表、章程、日报周报、KPI 计算，原来不是。有天下午例行谈话，和每个组内同事聊 KPI，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，只记得同事华英冲到我的工位，当着其他部门同事的面吼道：「我只想要快乐地工作。」那不是同事第一次对我有意见。他们说我高冷，做事的流程有问题，谈话总是很严肃官方。华英后来解释了她为什么不爽，她说「我不喜欢被约束，不喜欢你给我一堆条条框框，因为我本身是一个主动性很强的人，不需要规章制度我会更有动力去做事，你给了我条条框框让我很抵触。」我听了，然后说「我好好想想」，其实没有，我当耳边风。
两组合并，我融不进去。对同事不满，对领导不满，对工作进度不满，怨气郁积，心也慢慢不在这里了。于是开始工作时间摸鱼整理资料，写文章投稿。工作一年后，公司融资失败，实行末位淘汰，先后解散技术部、设计部，我知道下一步就是我们运营了。我和唯一的组员阿迪谈话，说她业绩不达标，劝退。她大怒，说我凭什么，发了一条朋友圈写心寒。第二天 HR 找她谈话，她离职了，最后和我说，对其他人好点儿。在这之前，CEO 还找我谈话说部门同事投诉我上班时间干其他事，让我也随时汇报同事动向。之后一个月，公司人走了大半。CEO 又一次找我谈话，我知道倒计时开始了。被劝退的那一刻反而最轻松，我说年前了，我要一个月时间找工作，领导说好。
为什么会这样？在这里，我坏人做尽，蠢事做绝。自以为天赋异禀，没想到处处碰壁。我再也不想当管理了。
第四份工作
离职后和女朋友去泰国玩了一圈。回老家过年，没和家里人说辞职的事，打算过完年就走，马上找工作把收入续上。结果一断就是三个月。在这个行业快三年，头部公司都想试试，国双、头条、QuestMobile，没面上。三个月，耗尽了我的骄傲和耐心，期望薪资从 1.3 万降到 1 万，甚至想如果广州没有合适的机会，就去深圳看看吧。
最后一个机会像救命稻草，岗位是信息流优化师。一面没通过，我回来后又给他们 HR 发邮件争取，没想到几天后 HR 回消息说虽然一面觉得我不合适，但对我的主动热情印象深刻，所以给机会再去聊聊。二面和 CEO 聊，和市场总监聊，和人事总监聊，最终的 Offer 是税前薪资 8000 加绩效。没得挑。
虽然是创业公司，但老板都按大厂标准来的。转正述职、年终述职、每月一次全公司会、每半年出省团建、CEO 每年给全体员工写年信……也算我走大运。刚入职的时候，仿佛回到了第一份工作，一切归零。一个老带新的小团队，负责帮公司找到下一个增长点。直属领导明哥是我的榜样，没事就请我们吃饭，只要我报几个关键指标数据给他，他马上能倒推出整个环节的成本。同事都是新来的，没包袱，插科打诨，能帮忙的不吝啬援手。反正前期就是花钱试错没负担。试了两个月，其乐融融，但业务没起色。
那天晨会，气压很低。明哥说大家是温水煮青蛙，如果项目跑不起来，领导可能要砍掉。我们试过投凤凰、百度、广点通、头条，都不行。直到同事在微信朋友圈投某品牌眼镜，一下子跑通了，ROI 能到 3。货到付款的单量太多，我们不得不同时扮演客服，每天花 3 个小时打电话通知客户收货。红利没持续太久，眼镜投不动了。明哥只能到处拉生意进来，眼镜、衬衫、红酒白酒什么都做。硬撑了一年，团队解散，明哥离职，投手并入运营部。一切归零。
后来我搬家了，从龙归搬到五羊邨。距离公司走路就 10 分钟。每天到公司，电脑一开，看数据，上计划。发邮件给设计提交素材申请，发邮件给媒介申请充值。中午下楼吃完饭还能回家休息一个多小时。下午上班继续上计划，摸摸鱼。到 4 点左右实在坐不住了，胸闷气短，要在楼下喷水池边坐个 10 分钟透透气，才能回来继续工作。晚上下班到点就闪。我和艾奇平台约了要上一门视频课，时间不够，只能晚上录视频，剪辑，做课件，一干就是凌晨 1 点。这时候，我对门做产品的室友才刚回来。没视频课的时候，坦白说，工作像养老，温水煮青蛙。此后的每一天都是重播。
工作快两年后，又是春节前。我已经换了 3 拨直属领导。那天上午领导被 CEO 叫去谈话，刚刚还在布置工作，下午她就走了。团队原地解散，所有人辞退，拿 N+1 走人。走之前我给 CEO 罗总发消息，感谢他当初录用我，在他身上学到很多。他让我去办公室聊聊，给了我三点建议：分清工作和事业的轻重，找到内驱力，不要离开大数据行业。
第五份工作
我想转行。日复一日的上计划让我厌倦。创造内容，知识付费更让我兴奋。虽然我没工作，但自恃收入管道已经搭建起来了。没有工资，我可以靠分销 aTimeLogger 软件、发新闻稿、卖课生活。我想去知识付费行业试试，于是投了千聊、滴滴培训部门简历。
大公司石沉大海，创业公司抛来橄榄枝。虽然有准备转行肯定没现在的工资高，但是给的 Offer 税前 8000，转正 1 万，又让我有点儿纠结。最终没去，继续干耗着。耗到我前公司的第二任领导发消息让我去他新公司看看，说如果我去没有试用期，直接沿用 9000 月薪加提成。我算盘叮当响，如果去了拿 1 万多工资养老，再加上我手头的兼职收入，美得很，完全忘了想转行的事。
新公司的业务线很成熟，只要肯干提成那是妥妥的。很快，大家的勤奋程度就反映在工资上了。看着同事几千上万的拿提成，心里痒痒，但就是提不起干劲儿。领导也找我聊，说我工作状态有问题，不够专注。我考虑过要不要联系之前知识付费的老板转行，这样下去不是事儿。但最终我什么都没干。
广州一年四季都晒，我住五羊邨，公司在珠江新城，走路过去半个小时。我穿着拖鞋打着伞，上天桥，戴耳机，开始播放得到或樊登讲书。下天桥就是一家学而思，经常有家长在门口接送学生。再往前，又是一座天桥，横穿花城汇，旁边是花花草草和晨跑的人。左拐，刷卡上楼，进到一间 10 平左右的办公室。窗帘拉起来还能看到待拆的冼村。在这片繁华的金融城中，冼村滥竽充数。下午累了，就拿免费的零食解馋，把最爱的海苔都吃腻了。准点下班，背上电脑，拿伞，和同事打个招呼就走。刚上天桥，戴好耳机就给父母打电话问问近况。给我妈打电话，可以走到学而思，给我爸打，只能撑到下第一座天桥。一路上，我都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——今晚吃啥呢？
到 2020 年年初，我在新公司工作满一年了。我对自己的定位就是鸡肋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，最普通的打工人，升不上去，走又割舍不了五险一金。随后的疫情给了我在家远程工作 3 个月的机会，刚好考验我一个人在家能不能坚持每天工作学习。情况还不错，我录课、做社群、炒股、学英语。再来广州的时候，我跟领导申请能不能降薪远程办公，领导委婉地拒绝，我就准备辞职不拖了。
我算了一笔账，问自己没工资了怎么生活？我说还有兼职，兼职收入和工作收入对半分，养活自己没问题，就是存不下钱了。没事，边干边看。我问自己最坏的情况是什么？我说最坏就是一分钱都没有了，只能花存款，我还有 2 年的生活费，撑不下去了就回来找工作。我问自己不上班多出的大把时间如果虚度怎么办？我说那就给自己安排固定的日课。读书、写作、做项目，找新方向。嗯，听起来不错，就这么干。
2020 年，我 27 岁，不打算坐班了，退掉广州的房子，选择去佛山和女朋友一起住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最后一天班，也不知道未来在哪，但肯定不在这儿。
十年了，我仍然会恍惚，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？假如我当初去深圳实习会怎么样？假如我来广州的第一份工作是机器人测试员会怎么样？假如我第三份工作结束没在广州找到合适的会去深圳吗？我时常会想起在天津三星宿舍楼下停的一排排黑车；会想起龙归城中村口吃不完的炸鸡鸭脖烤生蚝摊；会想起横穿花城汇的那条木板路。我知道，是我过去的所有决定把我推到了今天。
今天说不上好，也不算太坏。回首我过去十年的工作经历说不上好，自以为是天胡开局，没想到作茧自缚；我最终弯弯绕绕地实现了不打工不坐班的理想不算太坏。只是我变得不能再随便给建议，到底是老家好还是一线好？到底是遵从内心还是追着高工资？我写我的答案，其他只能靠你自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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